清晨,七點,被枇杷叫醒。
如果有人說早起有益身心健康,我覺得那個人一定非常地了不起,或者只是口是心非。朦朧的睡眼看到的早晨非黑非白,而是模糊不清的灰色,是與我最不相襯,最讓我不舒服的顏色。四肢無力,不想去面對這個世界,什么都不想做。
慢慢清醒過來,對面的墻上顯示著今天的日期,溫度和天氣。過去的影像里會有主角撕掉紙制品以確認時間流逝的做法,我感到很奇怪,即使普通人能夠擁有那種奢侈品,又為什么要隨意破壞呢?枇杷聽了我說的話,接著干手邊的活,不置可否的樣子。
扶著墻壁走出房間,能看到食物散發(fā)的香氣,餐廳的桌上是配牛奶的煎蛋吐司,起床晚了一會有點冷,但對于怕燙的我來說剛剛好。
“枇杷,今天明明是周日,為什么還這么早叫我起床???”
“請您端正自己的坐姿,還有,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卑巡葺u放在我面前,枇杷看著我坐在椅子上啪嗒啪嗒晃著小腿的樣子搖了搖頭,“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今天是定期體檢的日子?!?/p>
好像之前有和我說過這件事,不過被我忘掉了。和周圍的人比起來,我對自己的記憶力沒什么自信,枇杷說是因為自己小時候常常背書的關系,所以記憶力很好,這也就算了。可是琳也非常擅長背誦這一類的事,明明看上去只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雖然我也有很努力地去記課文,可是背的時候總是會多多少少有點缺漏,琳卻能背得一字不差,讓我佩服卻又非常地不甘心。大概我天生就不怎么擅長記東西,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琳是我的同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人口日漸稀少的現(xiàn)在,學校已經只剩下我在的一個班級,明明我還很憧憬一個好前輩的角色,卻連一個乖巧的學弟或是學妹都找不到,真是讓人感到擔心的現(xiàn)狀。在我讀的班級里,一共有十三個人,不過有些人的名字我還是記不清。大家好像不太想和我說話,上次我和另一個男生一起做值日的時候,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很不爽,忍不住揪住他的領子,“我之前就一直覺得,你們?yōu)槭裁纯次业难凵穸寄敲春ε拢髅魑铱墒敲郎倥脝?!就算不給我寫情書至少也不該用那種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我好吧?!蹦莻€男生一副被蛇盯上的青蛙的樣子,“因為,你這個樣子確實很可怕??!”
于是我揍了他一拳。
“小空,不要在走廊上跑!”枇杷的呼喊追在身后,我撞開虛掩著的門,沖進醫(yī)生的診療室里。
“醫(yī)生先生,早上好!”
“小空,好久不見,有沒有好好聽枇杷的話啊?!眱芍唤Y實有力的大手伸到腋下,被高高的舉了起來。“舉高高!舉高高!”
“抱歉,小空這孩子給您添麻煩了,我明明告訴她不要在走廊上跑的。”枇杷邁著小步走進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沒關系啦,反正我這里也沒什么人來,如果沒有小空來陪我,我大概會因為沒人和我說話,寂寞難耐而死掉的?!?/p>
“那診所的生意這么差,醫(yī)生能賺到錢嗎?”
“雖然我是醫(yī)生,可是診所不是我的,客人少,那是老板應該頭疼的事,我只要和小空一起玩就好了,小空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玩啊?”
“醫(yī)生,你說這種話被老板聽到一定會被炒魷魚的。”雖然知道醫(yī)生是個沒什么責任感的人,但聽到這種話還是受到了很大的沖擊,這個人對于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真的是毫不擔心呢。
“如果被辭退的話,我就來給小空當仆人吧,不論是做飯還是洗衣服,各種家務我都很擅長的,我還可以教你功課……”突然就開始吹噓自己了,這個人說話總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說大話。無論問他什么問題都能回答上來,但身為醫(yī)生,他的診所卻總是門庭寥落,不太明白應該怎么樣去評價這個人的厲害程度,雖然可疑程度可以確定是滿分。
“醫(yī)生先生,您說這種話,身為女仆的我的自尊心會很困擾的?!蔽刮梗凌?,不要在這種無所謂的地方燃起對抗心啊,如果讓我當裁判我會很為難的。
醫(yī)生讓我戴上像是宇航服部件一樣的厚重頭盔,它的隔音性能好到過分,戴上之后外面的聲音都聽不見了。雖然能透過護鏡看見對方的嘴唇動作,可是我又不會唇語,之前問醫(yī)生他們在說什么,“在說你的壞話。”被用這樣討厭的理由應付過去了。
脫下鞋子,躺倒在散發(fā)著消毒水氣味的床單上,手腳和額頭被貼上冰涼冰涼的東西,被壓抑住的早起困意又回到腦海中,催促著我進入夢鄉(xiāng),“枇杷,我好困。”
“晚安,小空?!辫凌藫]了揮手。
看到小空慢慢陷入沉睡,醫(yī)生松了口氣,“枇杷你也真是不容易啊,小空越來越難應付了?!?/p>
枇杷站直了身子,“我只是在完成我的任務,不必在意,請醫(yī)生開始檢查吧?!?/p>
“小空差不多十二歲了吧,我看的資料上有寫這個時期隨著身體的成長,心理狀況會有很大的波動,你最好多注意下小空最近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贝_認在小空身體上的探測器都接觸良好之后,醫(yī)生按下大機器上的幾個按鈕,“觀測數(shù)據已經錄入,送入核心開始分析。詳細的觀測報告等一會才能出來,不過從幾個關鍵數(shù)值看小空的身體應該沒什么問題?!?/p>
坐回椅子上,醫(yī)生從桌子下方抽出鍵盤,“但我得提醒你,你最近對小空的干涉行為已經超過正常值了,這可不在預定計劃之內。我們的方針是不允許對小空進行必要以上的干涉,這不是你決定的嗎?”
“我明白……只是,我最近開始懷疑我們的方針是不是真的對小空好?!睅еH蝗羰У谋砬樽?,枇杷雙手交疊,放在帶著輕飄飄蕾絲邊的女仆裙上
醫(yī)生在鍵盤上不停地敲擊著,“這個方針不是你提出的嗎?而且經過模擬也被認為是現(xiàn)行方案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了。”
枇杷看著屏幕上不停滾動的數(shù)據,“那個方案是我參照以前對瀕危動物的保護方案設計出來的,我最開始也覺得,那種方案對小空最好。讓她自由自在地成長,我們不要在她身上產生過多的影響,這就是對她最好的做法?!?/p>
“可是,你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嗎?” 枇杷的臉龐被陰影覆蓋著。
“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的吧?!贬t(yī)生沒有抬頭。
“我對那孩子的處境,有些能感同身受,與其說她認為自己是一個特別的人,倒不如說是認為自己是個異常的人。小空曾經對我說過,雖然也能和周圍的人友好相處,但總覺得別人都離自己很遠,別人在想什么,或是想做什么,什么都感覺不到?!?/p>
“因為她周圍的人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想做?!倍阍谄聊坏年幱跋拢t(yī)生小聲嘀咕。
“大概這就是我們方針的結果,盡量不干涉,反而成了一種孤立。之前我曾經到學校去看過,那個時候正是午餐時間,我站在窗邊看著小空和她的同學們說話的樣子,仿佛在看另一個人。
“看到那個正襟危坐的孩子,我真的認不出她就是那個在飯桌上習慣性晃著小腿還總是邊吃東西邊說話的小空。一板一眼地將食物送進口中,等咽下去才開口說上一兩句話。坐在對面的女孩子似乎說了什么讓小空笑了起來,但那個女孩子卻自始至終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不知道那時小空在想些什么,只是,我看到小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慢慢消失不見了,那一瞬間,我的情緒出現(xiàn)了劇烈波動?!?/p>
醫(yī)生抬起頭:“我想起來了!你是說你那次溜到學校然后把欄桿捏碎了的事是吧!”
“周圍人做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難以理解,她產生愉悅或是悲傷反應的時候,身邊的人什么都感覺不到。雖然說不太清,但我有一種這樣的感覺,那孩子最近開始和他人拉開距離。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異常,采取了偽裝自己的做法,避免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盡量配合其他人說話,配合對方的情緒反應選擇最適當?shù)淖藨B(tài)。如果對方開心,那么她就一起笑,如果對方生氣,也一起表現(xiàn)出憤怒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安心??墒沁@樣的小空,真的讓我很心疼。
“說不定,我只是在努力地做錯事而已?!辫凌说念^低的更低了,“如果依舊過著三個人的生活,如果我沒有提出那樣的方針,現(xiàn)在小空也一定不會變成這樣。”
枇杷坐到床頭,俯下身子看著頭盔中那張安詳?shù)乃?,“我最近常常會想起主人,那個人說著自己沒時間什么的要我照顧小空,真是隨便的理由,讓人覺得難以接受。不過,我覺得那時接受了這個命令是正解,現(xiàn)在這樣的關系讓我感到安心??粗惶煲惶扉L大,看著她開心的樣子,看著她委屈的樣子,就覺得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守護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覺得自己,好像也是人類。所以,我真的很擔心這個孩子?!?/p>
屏幕上數(shù)據的滾動停止了,顯示出報告畫面,“身體各部分都很正常,至于精神方面的異常,不在我能力范圍之內,你就一個人,慢慢去頭疼吧哈哈哈,哈……喂別哭啊你!”
“要是主人還在就好了,就沒這么多麻煩事了,總之你給我好好干,你要是當機了我可照顧不了小空?!贬t(yī)生抓了抓頭,取下眼鏡丟到桌上,“要我說都是老大的錯啦,照顧小空這種事光靠我們兩個怎么可能辦得到,讓那些農作物不要死掉我就已經費盡全力了?!?/p>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機器人,和一個穿著女仆裝的機器人,看著這世界上最后一個人類從床上醒來,取下頭盔伸了一個懶腰的樣子,想起了不久之前和主人的最后一次對話。
“喂,老大,這份工作什么時候算是結束?”
“哦,說得也是,該給你們個工作期限。這樣吧,就到你們不想干的時候,這份工作就算結束了,怎樣?”
“期限如此曖昧的任務嗎?不像主人的作風呢?!?/p>
“終于忙完了?!贬t(yī)生也模仿著小空的樣子,伸了個懶腰。
今天的小空,依舊是元氣滿滿。雖然能感受到周圍那些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依舊裝作毫不在意,對伸懶腰的醫(yī)生,和用冰涼的手牽起她的枇杷,露出最開心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