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guān)乎喜惡,也無所謂對錯,腳下每一條路都必然通向遠方。我低著頭在路上緩慢的走著,我追尋平靜,向往遠方,那里有遺失的所有美好,或許是慰藉,又或許只是放縱。
低垂的夜幕中,無數(shù)的星辰閃耀著雜亂的光點,好似悼念白天凋謝的花朵;穹頂之下滿街的霓虹肆意怒放著一片片彌亂的光斑,像是隨意潑灑的油彩,凝固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條條長長的軌跡仿若舞動的紅菱,在汽車后方拖出一抹抹刺眼的璀璨。整個它們將城市映照的光怪陸離,活似一頭發(fā)狂的野獸。
我仿佛一個最虔誠的朝圣者,低著頭默默的向前走著。不去理會沿途的風(fēng)景和所有遇到的向我問好,或是向我兜售自己主人的最新產(chǎn)品的機器人。
但對現(xiàn)實表現(xiàn)的越是默然,我的內(nèi)心就越是紛亂。
“對,我恨你,更恨你的爸爸,你們都是吸血鬼?!迸殉臣軙r的話語像幽靈一般,縈繞在腦中揮散不去,我不懂究竟是怎樣的遭遇讓曾執(zhí)手相伴的女友說出這樣惡毒的話語。
自己的父親是國家科學(xué)院的高級院士,他研制的智能機器人獲得了全世界最高榮譽的諾貝爾物理獎,這使他譽滿全球。
他甚至還完成了機器人智能芯片1.0—3.0版本的升級,最新的智能芯片增加了類人類感情系統(tǒng),使機器人不再只是按照預(yù)定程序所賦予的算法來執(zhí)行最優(yōu)決策的冰冷鋼鐵。
他畢生都以沒世不渝的熱情投入智能機器人的研究事業(yè)之中,因為他相信機器就是人的未來。
雖然自己并沒有得到他的多少陪伴,但是父親那溫柔慈愛的臉龐,高大偉岸的身影,仍是矗立在漆黑的無盡之海中,最明亮的燈塔。
如此偉大的人,為何竟成為了女友口中的惡魔、吸血鬼,我百思不解?;蛟S……
我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寧愿買醉也不愿赤裸裸的面對這樣的傷悲。我叫來了汽車,開車的是我連在世界網(wǎng)上的智能機器人,而目的地是天使之城。
幾個小時后汽車到達了天使城,整個旅途還算順利,但那些冰冷的程序總是太過于遵守一些條條框框,以至于缺少了一些本該有的東西。
天使之城,分不清好壞,辨不出善惡,它或是隔絕兩個世界的藩籬,一邊貧窮,一邊富貴,一邊卑賤而另一邊高貴;又或是連結(jié)新、舊兩個破碎世界最后的紐帶,有的人啜飲著奢華的痛苦,低吟著輝煌的傷悲,也有人品嘗著樸實的快樂,高歌著黯淡的喜悅。它們本該一體,不分彼此。
汽車在街上緩慢行駛,我打開車窗,空氣中彌漫著香水、酒精和迷幻藥粉的香味,只輕輕一吸就已心神不定。我調(diào)低了AI的干涉權(quán)限,以便能更好的品味放縱的歡愉。
我在一個擁滿人潮的酒吧前下車,然后就徑直向門口走去,不料卻遭到了驅(qū)趕。休想讓我排隊,我理直氣壯的同他理論,最后當(dāng)著經(jīng)理和保安的面付清了所有人的賬單后被破例準入。
門剛打開,一陣狂躁的音樂瘋狂地闖入耳朵,接著各色的燈光交相輝映,讓人眼迷離、心迷離,卻只怪是夜迷離。我跟著經(jīng)理來到了貴賓區(qū)的座位坐下,正品嘗侍者送來的烈酒,音樂聲戛然而止,隨即經(jīng)理宣布了我的義舉,眾人歡呼向我致謝,我略微揮手示意。音樂恢復(fù),臺上美麗的女孩們開始重新舞動曼妙的身姿,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美感讓人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我流連其中。欲望像蛇一般游弋在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條血管之中,瘋狂啃噬著我最后的堅持。
一曲歌完,女孩們紛紛下臺,開始推銷自己的私人舞蹈,作為一名紳士,我自然不會拒絕。
一位漂亮女孩帶著我向房間走去,我跟在身后忍不住打量起她那曼妙的身姿。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閃過,雖然隔著玻璃外墻,但我仍有幾分肯定。她為什么會在這里,我心中大驚,立即追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后面跟著,謹慎地處理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確保自己的行為不會因為那無妄的噪音而被提前撞破。
穿過街道,她走進拐角處的一間酒店,我緊隨其后,接著她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口,用手在門上有節(jié)奏的輕敲,眼睛還不時的四處張望,我迅速向后閃躲,避開了她的視線。在躲避的一瞬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果然是她。
她在這里干什么,難道……仿佛遭受莫大的羞辱,心中涌起一陣燥熱,我想沖上去質(zhì)問,有些人就應(yīng)該為他們所犯下的錯誤遭到粗暴的對待,紳士的優(yōu)雅在這里絕不適用,我就應(yīng)該像個野蠻人一樣,沖進去對著她那精致的小臉狠狠的抽上一個耳光,不,或許更多。但……
我?guī)缀蹙鸵崎T而入,但腦中突然出現(xiàn)她溫柔的臉龐,她笑容很美,讓人心醉,舉止優(yōu)雅,姿態(tài)端莊,仿若貞德在世……
不,這一定是魔鬼的主意。我不該輕易懷疑她的忠誠;但憤怒似乎也有足夠的理由。好在優(yōu)柔寡斷也算是一種獨特的天賦,它總能讓我在對立的事物中找到那微妙的平衡,不魯莽也不妥協(xié)。
我小心地將頭探出,確認安全后,立即將手環(huán)貼上墻壁竊聽里面的動靜,聲音通過耳機傳入耳中,勉強能夠聽清。
片刻之后有了答案,雖并不如我所想,但恐怕更糟,甚至?xí)屗齺G了性命。她瘋了嗎,竟然加入wild rose。
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我猛的將們踹開。還來不及站直身子,就已感覺到無數(shù)冰冷的槍口對準了我,我不敢再動,保不準下一秒就會被射成篩子。女友立即站出來幫我解了圍。我和他們雖已達成了諒解,但離開仍舊不被允許。
我被迫在酒店住下,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女友來看我,我勸她離開反抗組織,她卻告訴我人活著就應(yīng)該為了公義。為此我們大吵了一架,但仍然不足以傾斜彼此的堅持。過了一會兒她決定帶我離開,我們上了一輛汽車,同行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他們佩戴著武器,可能是警衛(wèi)。汽車在公路上疾馳,我認得這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通向它的彼端。
家的彼端,那個我從未踏足的禁區(qū),終于能夠親眼看見。滿街的危房低矮、殘破,仿佛有幾個世紀那么古老,矮樓的四周到處是黑褐色的苔蘚和它們流下的汁液的痕跡,像是城市的瘢狀病變,堆棄在街道旁的各類垃圾散發(fā)著腐爛的惡臭,公共場所隨處可見各種低俗的涂鴉和垃圾般的政治標語。街邊的流浪者惡狠狠的盯著我不放,若稍不留神即使隔著汽車也會被他們扒的一絲不掛,我的身子不自覺的向后縮回,還順便帶上了車窗。街上的行人神情麻木、呆滯,如同喪尸一般,對橫沖直撞的汽車也視若無睹。
汽車穿過混沌的中心繼續(xù)向前,直到駛?cè)脒h郊的一間廢棄工廠。我們一行人向內(nèi)走去,四周陰暗的角落里傳來了冰冷的目光,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看在眼里,我能感覺到,而且數(shù)量還不算少。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營地,真是絕佳的隱蔽之地,周圍無數(shù)的破舊工廠和被廢棄物污染的漆黑的大地以及空氣中彌漫的刺鼻的化學(xué)氣體成了它的天然掩體。
進去之后我被安置在一間小屋中,屋子簡陋到了不能容忍,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就已經(jīng)是所有的家具,陽光透過桌上半瓶威士忌映出的琥珀色光彩,都顯得太過奢華。
沒有酒杯我也不講究,拿起酒瓶狠狠地灌了幾口。不一會兒女友帶著午餐進來我的房間。一進門就奪走了我的酒瓶。我不想和她吵架,就坐在椅子上開始吃飯。我胡亂的刨了幾口,或許是飯菜不對胃口,又或者是酒勁上頭,我猛的一拍桌子,大聲問道:“這到底為了什么?”
“什么為什么?”
“所有的一切?!?/p>
“為了公平,為了正義,為了所有人都能幸福的活著?!?/p>
“哼!多么高尚的理由!”
我拿過酒瓶大喝了一口,“不管你是為了什么,難道所有人都和你一樣?你就甘心淪落為當(dāng)權(quán)者的棋子?”
“不管是棋手還是棋子,只要有希望我就不會放棄,而且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人和我想的一樣?!彼难凵窀訄远?。
“好,好,就算如此,難道就憑這群烏合之眾就能與政府的機器人軍隊抗衡?簡直是癡人說夢?!?/p>
“也不是全無希望,只要你愿意幫我?!?/p>
“幫你?”
“是,只要你能弄到機器人安全模塊的終極密鑰,我們就能制作病毒,然后通過世界網(wǎng)散播,所有連入網(wǎng)絡(luò)的機器人都被我們控制,即使最差的結(jié)果也能讓它們長時間癱瘓?!?/p>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拿著全家人的性命和你去冒險?!?/p>
……
我最終被她說服,因為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戰(zhàn)爭是惡魔的獵殺歡場,是死神的屠戮盛宴,它像瘟疫一樣的瘋狂蔓延,吞沒了一個又一個的城市。歷時兩年,反抗軍終于取得了勝利,而這不過是一次短暫的跌落,戰(zhàn)爭之潮永遠也不會真正退去,當(dāng)它積蓄足夠的能量,下次涌起會發(fā)動更加猛烈的沖擊。
戰(zhàn)爭帶走了所有不幸之人,留下的人也未必永遠幸運。我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等到醒來,發(fā)現(xiàn)意識已經(jīng)被裝進了父親為我打造的金屬的身軀,至于原本那具,我已無從得知,或許正在某個廢墟的角落悄悄等待著被細菌腐蝕。我想大聲的哭泣,卻怎么也擠不出一滴眼淚,我不愿放棄,直到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電池。
并不如想象中困難,慢慢的我開始習(xí)慣了自己。我將自己重新連入世界網(wǎng),從中得知了自己被奉為英雄的消息,我的名字被世界所銘記,我的功勛被萬人所頌揚,但相比起英雄,我更愿意做一個受害者。父親的死我一直不能釋懷,我辜負了他毫無保留的信任,而唯一的安慰是,我還能對背信棄義的施暴者,回報以加倍的“敬意”。
女友對我也算是有情有義,戰(zhàn)爭之后也經(jīng)常來看我。她很喜歡和我聊天,沒有既定的主題,也沒有特別的忌諱,只單純的什么都講,每每講到以往在一起的故事,她總是開心不已,她的笑容很美,但卻太過于優(yōu)雅。后來她有了孩子,就很少再來了。記得她最后一次離開的時候說:“你的笑聲真好聽,像是魔笛的聲音,讓人平靜,真希望永遠都能夠聽到?!?/p>
我問她是不是要走,她沒有回答。我本想追問,但又害怕答案,最后還是選擇了放棄,只對著她的眼睛默默凝視。
良久沉默之后,她又說:“我只要遠遠地知道你過的很好,就足夠了?!?/p>
“我會的!”想說的話很多,卻為什么偏偏說出這三個字,我也不知道,或許是那卑微的自尊作祟。
最后她真的走了,什么都沒有留下,除了我腦中一串叫著記憶的代碼。當(dāng)我殘缺的愛情畫上句點,至此之后我很難再愛上別人。如果愛上一個人很難,那么被愛也同樣不會容易。
我試著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卻比活著更不容易。天使城的經(jīng)歷不算美好,但卻總也忘不掉,到底忘不掉的是什么,我早已忘掉。
我再一次看到天使城,它還是以前的樣子,或許是僥幸,又或許本就注定。天使城不同于其他城市有著各自不同的旋律,它似乎只有一個主旨——快樂,直到死去。
故地重游,同樣是夜晚,同樣的街道,同樣的燈火輝煌,同樣的紙醉金迷,不同的似乎只有我和我的心情。
我奮力找尋,找尋那硬盤都不曾記錄下的似有若無的回憶。徒步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區(qū),我本想就此放棄,卻又意外遭遇了熟悉。還是當(dāng)時的那個酒吧,深夜的寒氣已經(jīng)逼退了排隊的人群,我又徑直的向門口走去,腦中還回想起當(dāng)時的“豪言壯語”。剛到門口,卻差點和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我們四目相接,互相打量著彼此。
說來也巧,我竟然還記得她,那個為我跳舞的女孩,更巧的是,她也記得我。我尷尬的笑笑,極力的證明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她一笑了之。
我很詫異,為何她還會出現(xiàn)在這里,貧富的壁壘已被打破,破碎的兩個世界重新歸為整體,況且新政府還承諾了所有人的幸福生活。我盡量溫柔的試探著問她,她淡淡的一笑:“還能去哪兒呢,我又不會別的?!?/p>
回答很簡單,卻也足夠深刻。這次戰(zhàn)爭之后或許人們會重新審視戰(zhàn)爭對于自己的意義。我相信如果財富不再成為區(qū)分各階層的標尺,世界也絕不會因此而變得更加美好。天賦?基因?人們總是有辦法將彼此隔離,上升到階級也是如此,因為奴役與被奴役就是人類的整個歷史。
我陪著她走完了回家的路,路不算遠,但心卻不夠近。我們相互交談,氣氛也算融洽,但卻始終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掙扎,我想刺痛彼此的或許是我那冰冷的盔甲。
我失去了身體,卻也擺脫了原罪,我喪失了人的感覺,卻能像神一般的永生,既然如此,我其實大可不必再去尋找所謂的意義,就像流螢,像星空,像草長鶯飛四時消長的萬物一樣,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按照它的意志永生不息。但……想要穿越這無盡的時空,真的需要足夠強大的勇氣。我不禁開始羨慕凡人,他們永遠也不必經(jīng)歷如此的凄涼。
回望往昔,我曾經(jīng)擁有過財富、得到過名望,甚至還染指過愛情,到后來財富和名望總會招致嫉妒和誹謗,而快樂也只不過是愛情虛幻的假象,真正能夠永恒的或許只有無盡的悲傷。想到父親,又想到女友,為了改變世界而活著,無疑他們是偉大的人,而我甚至過不好自己的生活。樂觀者為了體驗活著的過程而活著,但倘若結(jié)局注定不會美好,那么誰又能坦然品味其中的哀傷。
從核聚變到反物質(zhì)我不斷升級自己的能源,從數(shù)字化到量子態(tài)我不斷強化自己的意識,我踽踽獨行,只為尋找生的真意,直到……
直到??菔癄€、滄海桑田,踏過世俗的虛妄,我剛好能見證有情人的地久天長。
直到太陽毀滅,當(dāng)它聚變完最后一個氦原子,我仍會望著天空,看著超新星的光芒閃耀著整個星系,多么的絢爛,多么的磅礴,多么的……血腥,隔著遙遠的星河,正好品味那刻骨銘心的悲愴。
直到熵值變得無以復(fù)加,穿越過時空的盡頭,我恰好能欣賞到下一場的奇點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