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爪
作者:德里克·昆什肯
譯者:羅妍莉
弗朗西斯·佩里坐在劉易斯先生古色古香的辦公桌前,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劉易斯一目十行地瀏覽著佩里的提案,一支筆夾在被陽光曬得黝黑的手指間,紋絲不動。劉易斯的辦公室大小都快趕上大使的那一間了。赤道的陽光透過窗簾斜射進來,投下熾烈的光芒,硬木地板逐漸被曬得有些泛白。一面墻上掛著成排的外交委任狀,都是劉易斯以前曾經(jīng)任職的地點:哈拉雷、薩那、棟古拉、拉各斯、達卡、弗里敦、金沙薩,還有目前的賽義德。哈德拉毛民主共和國[1]是佩里的首任派駐地。
另一面墻上懸掛的則是鑲在相框里的雜志報道,內(nèi)容是劉易斯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過的發(fā)展項目?!秶业乩怼冯s志曾經(jīng)刊登過一篇長達六頁的專題報道,記述了劉易斯的職業(yè)生涯,當初正是這篇報道激勵了佩里加入發(fā)展服務(wù)署,加入以后,他主動要求前往地球上挑戰(zhàn)最大的派駐地點,以便直接在劉易斯手下學(xué)習(xí)。
最后一面墻上只掛著一張黑白照片:一個貝都因人坐在路邊的礫石堆里,驚訝地抬頭看著相機,長袍下露出一只黑色的紳士鞋,另一條腿上則長了只山羊蹄,在他臉上驚詫的表情之下,還依稀可見心神不寧的模樣。遠景中,在這條路上更遙遠的地方,一位頭戴面紗的女子正回頭凝望。
劉易斯皺起了眉頭。佩里又動了動。
“佩里,榮譽殺害的比例下降了7%,起訴的比例則上升了4%。我們的視野務(wù)必要放得更開闊一些。我本來指望你這位年輕的發(fā)展署官員足以應(yīng)對這個問題呢?!眲⒁姿狗畔率种械墓P,“今天下午,我會再帶你去做一次實地考察,讓你看看干預(yù)工作是怎么做的。”
“謝謝您,劉易斯先生。”
“佩里,我們在發(fā)展署目睹的這些痛苦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一開始,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佩里,你很有潛力?!?/p>
*
一輛帶裝甲的四驅(qū)野馬車載著劉易斯和佩里從首都賽義德前往農(nóng)業(yè)小鎮(zhèn)帕利姆。他們行駛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車身吱嘎作響,但劉易斯看報的姿態(tài)卻仿佛依舊坐在辦公室里,等待著茶水端上來。佩里攥住破舊的門把手,透過一覽無余的防彈玻璃掃視著凋敝的鄉(xiāng)野,路邊間或點綴著幾座低矮的煤渣磚房,硬挺的黃草傲然兀立于陽光下。眼前的一切都極具異域風(fēng)情。他們置身于茫茫荒野中,正乘車前去救人,就像騎士一樣。佩里在衣兜里揣了個數(shù)碼相機,但不想讓劉易斯或司機看到他拍照。
劉易斯將報紙擱在他們倆中間。佩里不禁好奇,像劉易斯這樣的天才心里會怎么想。這份報紙佩里已經(jīng)讀過三遍了,他看見的內(nèi)容與劉易斯看見的一樣嗎?
《哈德拉毛人民之聲》報在頭版刊載了阿克拉姆·阿卜杜拉的故事,他是位農(nóng)民,也是十五歲少女阿米拉的父親。大約一個月前,阿卜杜拉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右臂從肘部以下完全變成了一只狗爪。他把爪子藏起來,拿出悲壯的勇氣,讓他兒子把狗爪砍了下來,這樣就可以自稱是在某次事故中斷了手。被他兒子這種不懂醫(yī)學(xué)的門外漢把手砍斷以后,他險些送了命。第二天,在醫(yī)院康復(fù)期間,他的左臂又從肘部以下變成了狗爪。
野馬車放緩了速度。用混凝土砌成的低矮房屋十分簡陋,涂著臟兮兮的灰泥,路面破破爛爛,汽車都是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模樣,狗兒們耷拉著奶頭,敏捷地躲閃著。佩里干擾了劉易斯的平靜。野馬車行駛到一條狹窄的土路盡頭,在一座平房前停下來。佩里一躍而下,猛地竄進了熾熱的空氣中。司機跳下車,為劉易斯打開車門。劉易斯捋平襯衫,走到門口,重重敲響了那扇金屬門。過了良久,門才開了條縫,門后藏著一張中年人的臉,面帶憂色,戴著深灰色的頭巾。劉易斯舉起了大使館的身份證件,用阿拉伯語開口說話,證件在他們兩人之間搖搖晃晃地旋轉(zhuǎn)著。
“夫人,我來自賽義德的大使館,要跟您丈夫談?wù)?。我們可以進來嗎?”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毫無疑問,過去數(shù)日以來,她曾將若干記者拒之門外,但她很可能從未想到丈夫的丟人事還會引來外交官。劉易斯放柔了姿態(tài)和表情,略微彎下腰,從有頭有臉的權(quán)威人士變成了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的人。
“這段日子對你們來說很不好過吧,”劉易斯說,“我是你們的朋友?!?/p>
淚水順著那張粗糙的圓臉滾落下來,留下一道道淚痕,她難為情地擦了擦眼淚,退到一旁,門口便暢通無阻了。劉易斯走了進去,佩里緊隨其后。黑暗中彌漫著孜然和阿拉伯茶的氣味。門嘎吱一聲關(guān)上了,把刺眼的陽光擋在門外。
地上擺著一排赭色的坐墊。一臺黑色的電視機把底下沒涂過漆的桌子都壓彎了。電視上一名播音員正在播報新聞,卻聽不見聲音,只見屏幕下方滾動著一條鮮亮的紅線,是阿拉伯語字幕。紅色的窗簾把陽光也染紅了。阿卜杜拉先生坐在其中一個墊子上,正盯著電視看,裹著繃帶的殘肢擱在膝蓋上搭的一張?zhí)鹤由?,另一條手臂則藏在毯子底下。他身旁擺著個黃銅煙灰缸。
劉易斯在阿卜杜拉先生旁邊的墊子上坐下來。阿卜杜拉先生轉(zhuǎn)過身去,嘴唇在發(fā)抖,肩膀也顫顫巍巍。劉易斯掏出一包煙來,點燃了一支不帶過濾嘴的巴西香煙,然后遞給阿卜杜拉先生。過了好半晌,阿卜杜拉先生才把那支煙叼進嘴里。劉易斯也為自己點了一支。佩里站在阿卜杜拉太太身旁,她的雙手緊張地攥成了小拳頭,佩里則屏住了呼吸。
一團灰色的煙霧在他們二人周圍散開。淚水從阿卜杜拉先生眼中流下來,劉易斯伸出手臂,摟住了他。他接過阿卜杜拉先生的香煙,把煙灰抖掉,然后把兩支煙都擱在了煙灰缸里。
“你是個了不起的人,”劉易斯用阿拉伯語說。
阿卜杜拉搖搖頭。
“你的心胸很寬廣,”劉易斯說,“我是來幫你的。”阿卜杜拉先生哽咽著抽泣了一聲。
“跟我說說,你為什么把胳膊給砍了,”劉易斯小聲道。
阿卜杜拉濕漉漉的棕色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劉易斯嘆了口氣:“讓我看看你的胳膊吧?!?/p>
阿卜杜拉猛地把頭扭向一邊。
“這些痕跡只是個征兆,”劉易斯說,“僅此而已。讓我瞧瞧?!?/p>
阿卜杜拉搖頭,但劉易斯抱著他,慢慢將毯子向下揭開了。阿卜杜拉太太尖叫著轉(zhuǎn)過身去。毯子邊緣露出一只棕色的狗爪子,毛茸茸的,帶有黑乎乎的爪墊,阿卜杜拉先生將狗爪緊緊抱在胸前。劉易斯動作輕柔地拽了拽那只爪子,撫摸著爪上的絨毛。
“我們可以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解決,”劉易斯說。
阿卜杜拉的厚嘴唇顫抖起來,終于用嘶啞的嗓音說道:“我愛她?!?/p>
“這不是你的錯,”劉易斯說,“但你卻有責(zé)任糾正錯誤?!?/p>
阿卜杜拉抽泣著:“她是我的小女兒啊?!?/p>
劉易斯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是個成年女人了。父親不該為孩子的罪過付出代價,反過來也是一樣?!?/p>
劉易斯把狗爪又舉高了些,杵在他們倆中間?!斑@跟嫁妝可不一樣,你負擔(dān)不起這樣的代價?!彼麥睾偷卣f,“這爪子提醒了我們,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p>
阿卜杜拉用包扎好的右臂殘肢抹著眼淚?!拔肄k不到,”阿卜杜拉說,“對我的小阿米拉,我下不去手?!?/p>
“看看這個,”劉易斯輕聲說,又開始在阿卜杜拉眼前撫摸起了狗爪子上的絨毛,“丟臉的不光是你,跟你一起忍受煎熬的也不僅僅是你的兒女和妻子?!眲⒁姿沟氖直垡粨],畫了個大圈,“整個帕利姆的人都得跟你們一起丟臉,你們的鄰居也感受著這樣的恥辱。他們等著你來糾正這個錯誤,但你用不著獨自面對。”
“阿米拉是我的小女兒啊,”阿卜杜拉悲嘆道。
劉易斯把狗爪子拽到阿卜杜拉面前。阿卜杜拉轉(zhuǎn)過頭去。
“你女兒接下來還會給帕利姆帶來什么樣的恥辱呢?你太太會不會哪天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變成了駱駝蹄子?等你鄰居的兒子醒來以后,原先的人頭變成了羊頭,你又怎么跟他說呢?你能提供什么樣的賠償來改善那樣的情況?你能用這個來跟人家握手嗎?”劉易斯晃了晃那只狗爪子。
“一旦這種玷污擴散開來,就更不好清理了。它已經(jīng)傷了你兩回。你女兒的所作所為讓你不得不躲在家里,連自個兒的煙都沒法點?!?/p>
阿卜杜拉痛哭失聲,肩膀微微聳起。
劉易斯松開了那只叫人著惱的爪子,但阿卜杜拉不愿再將爪子收回身旁了,甚至不愿再把它藏起來。爪子在他面前顫抖著。劉易斯把手搭在那人肩膀上,拉起毯子,重新蓋住了那人的狗爪。
“咱們跟你的鄰居一起來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吧。身邊有朋友的時候,誰也犯不著獨自承受這種痛苦?!?/p>
他們一起呼吸著。佩里屏住了呼吸。阿卜杜拉太太在他身旁啜泣。阿卜杜拉先生的淚珠大滴大滴地滾落在毯子上,他終于點了點頭。
佩里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了一股苦澀的幸福感。他絕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劉易斯這樣長袖善舞。劉易斯抱著那男人,直到他不再流淚,那兩支煙也在煙灰缸里燃盡了。然后他站起來,對阿卜杜拉的妻子悄悄說了句話,把門打開了。炙熱的陽光落在他腳下,佩里跟在他身后。司機為劉易斯打開車門。佩里走到另一邊,自行把車門打開。
劉易斯的藍眼睛望向佩里。“組織一次整治儀式,從今天開始算起,在一周后舉行。”劉易斯說,“確保媒體都到場。跟鎮(zhèn)上的長老們談?wù)?,以防阿卜杜拉改主意。我們下周再來。給我寫好發(fā)言稿和摘要引述?!?/p>
“是,劉易斯先生,”佩里說。劉易斯回頭看風(fēng)景。佩里掏出一個小記事本,匆忙記下了需要執(zhí)行的一應(yīng)事項。
*
許多國家的法律、法官和警察往往構(gòu)成了阻礙進步的重重障礙。哈德拉毛民主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腐敗指數(shù)排行榜上排名倒數(shù)第四,在全球最貧窮國家中則位列第五。這兩項排名都無助于讓工作變得輕松些。劉易斯派佩里去干預(yù)當局對警方的各種案件所作的處理,作為一名發(fā)展署官員,這算是他接受的培訓(xùn)中的一部分。
哈德拉毛公共治安部隊的首都區(qū)域四號軍營坐落在一間西聯(lián)匯款辦公室和一個火車站之間,那個車站每周都有一趟從也門駛來的火車。窗戶上的鋼條向外鼓出,就像昆蟲的眼睛。
佩里的外交證件幫助他順利通過接待處,進入了拘留所。軍營指揮官伊本·加桑少校在那里與他會面。伊本·加桑膚色淺褐,一頭油光水滑的黑發(fā),身穿灰色迷彩服。他堅定而自信地握了握佩里的手。
“我料到了你或者你那位劉易斯會來,”伊本·加桑用阿拉伯語說。
佩里裝模作樣地攤開雙手。
“得了,我看在這起案件當中,你們誰也別想搞出什么奇跡了。”伊本·加桑說,“這純粹就是一起徹頭徹尾的謀殺,我會在本周內(nèi)把案件遞交給檢察官?!?/p>
“少校,我們還是不要倉促行事吧,”佩里說。
“不要倉促行事?”伊本·加桑說,“來看看證據(jù)吧?!?/p>
他穿著擦得锃亮的靴子轉(zhuǎn)過身去,佩里得邁開大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少校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新鮮而灰暗,佩里的眼睛有些濕潤,喉頭也哽住了。
一具十來歲花季少女的尸體蜷縮在一張結(jié)實的木桌上。她臉頰上粘滿污垢,頭巾不見了,涼鞋也少了一只,長袍束在腰間,露出到處是塵土的褲子。在她嘴角和鼻子底下的桌面上,堆積著一堆堆小山似的塵土,耳朵里也塞滿了泥土,已經(jīng)不成形狀了。
伊本·加桑在桌子的另一邊端詳著他。佩里向前走了幾步,強忍著沒吐出來,他張開嘴呼吸著,以免聞到那股氣味。
“這位是十六歲的賈絲明·瑪利克,”伊本·加桑說,“于九天前失蹤,是她老師報的警。我們在她家房前一處新砌的水泥平臺底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彼涞貜男厍暗囊露道锾统鲆恢ЧP,先指了指女孩反剪在背后的手,然后又指了指她的腳,“她被人綁起來活埋了,胃里和肺里都裝滿了土?!?/p>
“我聽說你們甚至都不考慮讓她的家人獲得保釋,”佩里說。
“謀殺就是謀殺,”伊本·加桑說。
“少校,”佩里說,“我認為我們可以達成一致意見,在本案中可以適用減輕罪責(zé)的條件?!?/p>
“我沒有這方面的證據(jù)。”
“上個月,來自三個家庭的14名目擊者都親眼看到,瑪利克女士在三個不同的場合公然跟男孩子說話。”佩里覺得自己不夠老練,倘若換作劉易斯,就該清楚在勸說時如何掌握分寸。
“你是說本案屬于榮譽犯罪?”伊本·加桑故作無知地問。
“我是說還有更多的證據(jù),而不僅僅是這具尸體。”
伊本·加桑搖搖頭:“本案牽涉的是一個家庭,他們決定殺害一名少女。我不知道在你們國家是什么情況,但在哈德拉毛,正義還是起作用的?!?/p>
“哈德拉毛簽署了《聯(lián)合國家族榮譽公約》,”佩里說。
“去他媽的聯(lián)合國,”伊本·加桑說,“他們到底是些什么人,竟敢跑到我們國家來吩咐我們該怎么做?我懂法律,在哈德拉毛的立法機構(gòu)通過新的法案之前,謀殺就是謀殺?!?/p>
伊本·加桑的激烈言辭令他感到驚惶。佩里想象著大使會在外交部受到懲罰,因為自己惹惱了一位人脈很廣的警方指揮官。
“少校,你們的法律可能暫且還沒改,但法案正在起草當中,我也是技術(shù)顧問之一。在法案通過之前,公約規(guī)定,國家官員在考慮起訴時必須顧及到家族榮譽問題。你們總統(tǒng)是在公約上簽了字的?!?/p>
“你是想讓我給你看看目前法律是怎么規(guī)定的嗎?”伊本·加桑問道。
佩里平靜地說:“除了其他事項以外,我們也要監(jiān)督公約的執(zhí)行情況。在就雙邊援助作出決定時,需要采納我們的觀察結(jié)果。”
伊本·加桑的臉漲紅了。在哈德拉毛的預(yù)算中,有27項都來自國際援助。佩里堅守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一不小心鼻端便充滿了腐尸的臭味。
“在這兒等著,”少校說。
他旋風(fēng)般沖了出去,砰地一聲摔上門,留下佩里和少女瑪利克的尸體共處一室。他的胃抽了抽。天花板上掛著個黃色的燈泡。他用手機給她拍了張照片,以作匯報之用,然后看向別處,張嘴呼吸著。他仔細查看磚縫間的灰泥,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粗糙墻面上撫摸,好將賈絲明·瑪利克的形象從腦海中抹去。
十分鐘后,伊本·加桑打開了房門,說道,“滾出我的軍營。”
佩里跟著他慢慢走出房間。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證人的證詞寄給我?!币帘尽ぜ由Uf,“我懶得讓我的手下浪費時間去取?!?/p>
“這根本不是問題?!迸謇镒叩介T口,“少校,我對你的幫助深表感謝,我們和首相談話時會記下這件事的?!?/p>
“快滾,”伊本·加桑說。
佩里走到外面。大使館的白色吉普車停在軍營前,車身兩邊各站著一名手持自動步槍的治安警察,另外兩名脫得只剩T恤的警察把司機拖到了人行道上,正拿腳朝他猛踹。伊本·加桑拿出一份文件,佩里從他手中接過,治安警察退開了,司機臉上糊滿了血污,正哎喲連天。
“你的員工存在逾期未繳罰金的交通違法行為,”少校說,“大使館在背景調(diào)查方面應(yīng)該更小心些才對。如果你們需要幫忙對員工進行核查,就請告知。”
軍營的門在佩里背后砰地一下關(guān)上了。治安警察懶洋洋地站在臺階上,朝他竊笑。
*
佩里打印出了劉易斯在整治儀式上的發(fā)言稿。他的辦公室比劉易斯那間小得多,透過兩扇一塵不染的窗戶,可以看到大使館的車隊和一叢棕櫚樹。除了他母親的一張照片以外,墻上掛的藝術(shù)作品都顯得蒼白乏味。劉易斯出現(xiàn)在門口。
劉易斯說:“我奉命要陪同大使與內(nèi)政部長會面。”
“那您會回來參加帕利姆的活動嗎?”佩里問。
“你去吧,確保一切圓滿完成?!眲⒁姿刮⑽⒁恍?,“你不是已經(jīng)準備好了嗎,就用你寫的發(fā)言稿吧?!闭f完他就走了。
佩里慌亂地整理好文件,然后匆匆趕到車隊停泊的地點。司機站在野馬車旁,一只眼圈還腫著,下巴上整齊的針腳周圍結(jié)滿了干涸的血痂。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佩里在有空調(diào)的陰涼處坐下。
他不配受到劉易斯那樣的禮遇,又或許他還是配得上的。外交官需要集中精力來代表自己的國家。畢竟要做一場演講,地方和全國性媒體都會到場,會拍些照片。
司機駛出了停車場。佩里練習(xí)著為劉易斯準備的演講,但滿心期待之下,那些話似乎鉆不進他的腦子。他瞟了一眼司機,然后掏出相機,將窗外移動的風(fēng)景定格,透過防彈玻璃窗折射進來的景物顯得有些扭曲。
兩小時后,他們拐上了通向阿卜杜拉先生家的車道。飽經(jīng)滄桑的拉達車和幾輛亮閃閃的豐田輕卡把路給堵了,路面上的窟窿也看不見了。司機駛離車道,在田野間顛簸前行,最后在聚集的人群前方停下。接著,佩里的車門被人拉開,炙熱的空氣隨之席卷而來。
佩里瞇著眼望去。五六十張臉正注視著他,有些臉皺巴巴的,一臉嚴肅,有些臉則皮膚光滑、喜氣洋洋。一架配有長焦鏡頭的相機咔噠一響。有許多人手里都握著石頭。
他望著他們,他們也望著他。喧囂聲歸于寂靜。他沒有看到阿卜杜拉先生。沉默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他寫的那篇發(fā)言稿忽然顯得像陳腐的老生常談了。一張張極為自負的棕色面孔等待著,準備掂量一下他的話,他這個白人青年差不多大學(xué)才剛畢業(yè),跑到這兒來打算改變他們的國家。一個戴著傳統(tǒng)阿拉伯頭巾的干癟老頭從人群中走出來,微笑著握了握佩里的手,面向人群。
“約翰·劉易斯先生有幾句話想說一說,”老人用阿拉伯語道。
佩里的心往下一沉。他猶豫著開口道:
“劉易斯先生原本也盼著能來,他讓我代表他說幾句話。我叫弗朗西斯·佩里?!北娙说哪樁冀┝?,一架架照相機放了下來。佩里只覺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唾沫,沒用發(fā)言稿,直接開始演講。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述著想象中一個恬不知恥的世界。當他說到自己如何致力于給世人提供幫助時,人們移開了目光,開始用腳踢地上的灰塵。佩里支支吾吾地大談責(zé)任問題時,一個人點了支煙,跟鄰居聊起了天。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交頭接耳。佩里最后呼吁大家行動起來,又說了句謝謝。沒有一個人鼓掌。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彼兄謇锏氖种?,領(lǐng)他穿過人群。眾人在阿卜杜拉家的房前圍成了一個直徑約有六米的大圈,他們紛紛轉(zhuǎn)身望著佩里,壓抑的沉默籠罩了人群。
一聲驚叫打破了寂靜。門開了,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身穿一件帶紐扣的黃色正裝襯衫,拽著一個姑娘的手腕,把她拖了出來,那姑娘就是阿米拉,正拼命掙扎著,用盡全身的重量往后拖拽,另一只手死死扒住門框。跟在二人身后的阿卜杜拉太太猶豫了一下,然后掰開了阿米拉的手。阿米拉跌倒在塵土里。她的長袍下擺卷了起來,露出底下的白襪子、跑鞋和牛仔褲。她母親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阿米拉轉(zhuǎn)身向她家走去,但穿黃襯衫的男人還守在門口,她便只好退回到圈子中央。她的頭巾都歪了,露出纖細的黑發(fā)。
大家紛紛注視著她。那個老人遞給佩里一件什么東西,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東西上。圓圈中央那少女的模樣令他感到不安。她很美。老人掌心里托著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佩里伸手接過,很沉。
佩里抬起頭,想看看接下來會如何。每個人都舉著一塊石頭,個個都望著他。老人湊過來,靠得很近,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他伸手指著阿米拉,說道:“佩里先生,我們會感到榮幸的?!?/p>
佩里感到胃里一陣翻騰。阿米拉的嗚咽聲變成了低低的呻吟。“對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佩里移開了視線。人們回望著他,逐漸失去了耐心。佩里的手顫抖著,舉起了石頭。
阿米拉也回望著他,面露懇求,嚇得說不出話來。佩里扔出石頭時,阿米拉縮了縮。
石頭從地面上彈起來,滾動著擊中了圈子對面某人的小腿。
人群中爆發(fā)出笑聲,低沉而猛烈。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大笑。
阿米拉顫抖著,面無表情,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老人抓住佩里的胳膊,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背。佩里覺得臉上發(fā)燙。又有人伸手過來,給他遞上石頭。佩里拿了一塊。人群探身注視著他,仿佛他即將砸碎一只彩繪陶罐。他小心翼翼地瞄準。
阿米拉哀嘆了一聲,這聲音觸及了他心底??匆娝谏L裙下露出的白色跑鞋和牛仔褲,他心中忐忑不安。
他扔出的石頭砸在她額頭上,發(fā)出砰的一響。他的手隨著那聲音顫動著,仿佛那塊石頭仍然握在他手中。阿米拉濕漉漉的唇間迸發(fā)出驚詫的嗚咽,她撲倒在地,靠一只手肘支撐著身體,大口喘著氣。
空中石落如雨。石頭砰砰地砸在阿米拉的腦袋、胳膊和肋骨上,她的哭聲變得尖厲起來。佩里腹內(nèi)翻江倒海,他以前從未親眼見過石刑。
阿米拉捂著頭尖叫起來,嘴唇和鼻子上沾滿了粘稠的鮮血。一顆顆石頭噼里啪啦地亂響,直到她的長袍被流出的鮮血浸濕,緊貼在身上。她的臉變得無法辨認了。
佩里望向別處,咽下了粘稠的唾液。他不能吐。老人奇怪地看著他。佩里深深吸了口氣。
“阿卜杜拉先生,”佩里說。
老人領(lǐng)著佩里穿過人群,猛敲阿卜杜拉家的房門,沙啞的嗓音喊叫著,用阿拉伯語吩咐了一句。阿卜杜拉太太把門打開了。佩里走進黑暗中,向阿卜杜拉先生走去。他毫不顧及儀態(tài)地跪下來,驀地扯開毯子。
阿卜杜拉纏著繃帶的左臂殘肢依然如故,但右臂卻復(fù)原了,毛茸茸的右臂肌肉發(fā)達,末端是五根粗短的手指。佩里緊緊握住那只滾燙的手。阿卜杜拉不肯看他一眼,淚水滴落在膝蓋上,與佩里的眼淚混到了一起。
房間里的光線又變得幽暗了幾分。人群擠在門口,向里張望。佩里學(xué)著之前劉易斯的動作,伸手摟住阿卜杜拉,尷尬地擦了擦被淚水浸濕的臉頰。
*
次日早晨,佩里將母親的照片從墻上摘了下來。司機在停車場里用沾著肥皂水的刷子擦洗野馬車的輪胎。劉易斯出現(xiàn)在門口,鞋子油光锃亮。
“結(jié)果怎么樣?”劉易斯問道。
“媒體為我們寫了些不錯的報道,”佩里舉起一份剪報回答,“我給您買了一份?!?/p>
“我已經(jīng)有一份了?!眲⒁姿剐χf。
佩里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
一陣沉默,然后他開口問道:“劉易斯先生,您想坐坐嗎?”
劉易斯搖頭:“我只是來跟你說一聲,干得漂亮?!彼⑿Φ?,“你感覺如何?”
盤繞在他心里的種種情緒互相激斗著,當天早晨他吃不下任何東西?!斑€行,劉易斯先生?!?/p>
“第一次沒擊中真是天才的想法,”劉易斯說,“是故意的嗎?”
佩里臉頰微微發(fā)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說:“有點緊張?!?/p>
“要裝出那種老老實實的感覺挺不容易的。而且你對阿卜杜拉先生的直覺完全正確,在適當?shù)臅r候讓自己落淚會使你顯得熱情又富有同情心。”
“謝謝您?!?/p>
劉易斯的身影消失了,佩里把這份剪報鑲進了玻璃相框里,掛到之前懸掛母親照片的墻上。
[1] 譯者注:也門東部省份,文中為作者虛構(gòu)的國家
作者簡介
德里克·昆什肯,加拿大新生代科幻作家代表人物,以理論扎實的硬科幻作品見長,自200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類型多為硬科幻及太空歌劇,也有恐怖驚悚題材。曾在《阿西莫夫》等雜志上刊登過多篇小說,獲得過“阿西莫夫讀者投票獎”,作品先后被譯為中文、波蘭語等。其短篇和中篇作品如《洄游》、《神祗竊賊》、《刺之道》等在引入我國后均大獲讀者好評,短篇《長躍號》曾獲劉慈欣大力推薦。長篇小說《量子魔術(shù)師》中譯本已在國內(nèi)出版,充分表現(xiàn)了這位作家一貫的風(fēng)格:基于既有理論的奇特想象,展示出一幅陰森黯淡、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未來圖景。
譯者簡介
羅妍莉,譯者,作者,在太陽系第三行星的繁華與荒蕪間浪跡多年。譯作四百萬余字,涵蓋傳記、科普、人文、科幻等領(lǐng)域,翻譯過多篇雨果獎、星云獎、軌跡獎、斯特金獎等提名及獲獎科幻、奇幻作品。原創(chuàng)小說及游記等作品散見《文藝風(fēng)賞》、《私家地理》、澎湃新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