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江霧〉》

“濃霧彌漫的時候，一切熟悉的事物都變得陌生。我們研究天文的，就是要撥開迷霧，發(fā)現(xiàn)宇宙的真相。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生無處不在霧中?！?/p>

江城子院士這番話，我以前聽得云里霧里，直到他說出這個故事——

《江城子自述》：

一條大河貫穿我的家鄉(xiāng)，“江城子”意思就是“江城之子”。沒想到多年后，我遠渡重洋，也來到一座“江城”。就在我即將學成歸國的時候，大戰(zhàn)爆發(fā)了。

交戰(zhàn)雙方是聯(lián)盟國和同盟國。我的祖國屬于聯(lián)盟國，我卻在同盟國，所以是“異籍人”。我于是被監(jiān)視起來，不能離開小城。

那時候，天文學家的地位很尷尬。物理、化學、生物、計算機等學科都對戰(zhàn)爭有直接用處，數(shù)學家也被充分重視，甚至進入戰(zhàn)略層。只有研究天外世界的天文學家沒用，還需要巨大算力和昂貴儀器。開戰(zhàn)不久，同盟國就以戰(zhàn)時資源緊張為由，關停了天文學研究。天文學家被迫轉(zhuǎn)行。同盟國籍的天文學家可以進入軍隊，協(xié)助數(shù)理計算——因為天文學家經(jīng)常處理大量數(shù)據(jù)，熟悉計算機。我的導師伍德教授雖是盟國人，卻不愿與盟軍合作。

于是，我們到其他學科的研究室打雜，有時甚至無事可做。

后來，我們聽說聯(lián)盟國還在進行天文研究。有的學者鋌而走險，但都被反間諜機器“監(jiān)擊機”在半路擊斃。那時，人們相信機器多于相信人，因為機器是絕對理性、絕對忠誠的。戰(zhàn)場上也都是機器——人類上前線是反人道主義的。

自從戰(zhàn)爭開始，一切常規(guī)生活都變得面目全非。我本是田里的一顆粟，但田一夜間變成了滄海，我于是被海浪拋起拋落。

那時是雨霧中的春天，我總會沿河去找伍德，路上一切熟悉的景物都模糊了、消失了。我在路上瘋狂奔跑，卻掙不脫無孔不入的雨霧。

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家被軍隊團團圍住。

一臺臺銀亮的戰(zhàn)爭機緊挨著，圍成一圈銀灰色的高墻。身穿銀灰色軍服的幾個盟軍軍官在來回巡視。

“你是誰？干什么？”一個軍官喊道。

“我是伍德的學生，來看看他，”我說，“你們來干什么？”

“執(zhí)行保衛(wèi)工作，所有人不得入內(nèi)！”

我冷笑一聲：“你們怎么不帶他去防衛(wèi)部保衛(wèi)？”

他不說話，瞪了我一會兒就走了。我無聊地跟著往回走。

迷霧中，仿佛走近一個人影，剛才的軍官刷的一聲敬禮，其他人也跟著敬禮。

那人迅速回禮：“有無異常？”是個女子的聲音。

軍官說沒有異常，只有這個人來過，是伍德的學生。

她朝我走來，面容一點點變清晰。

我開始覺得她有些眼熟，緊接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站定，用冷峻的目光直視我。

我?guī)缀跻@呼出她的名字，但又忍住了，驚愕、猜疑、憤怒一剎那匯合在我心里。

是我的中學同學西江月！

我正努力向自己證明“不是她”的時候，她突然輕輕點頭，表示她也認出了我。但使我陌生的冷峻目光依舊。

我愕然，說不出話。

她盯了我一會兒，走了。靴子的橐橐聲回響耳邊。

西江月是我的中學同學，大學就出國了，此后再沒消息。記得她成績很好，話很少，我?guī)缀鯖]跟她說過話，但跟大家一樣不得不關注她。

在突然重逢的驚愕中，很多零零散散的記憶涌現(xiàn)。一個奇怪的記憶突然跳出來：“不要叫我’西施’，那是一種詛咒，”她輕輕地對女同學說。也許是因為我一直不懂這句話吧。

我從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重逢——我寧可永不知道她投奔了盟軍！我恨她。

我正失魂落魄地走在江邊，突然聽見后面有人喊我：伍德跑來了。

我說：“您不會跟他們干吧?他們那些為了全人類的花言巧語不知騙了多少人?！?/p>

“這次不一樣，是戰(zhàn)爭之外的行動。他們把完整計劃都告訴了我，是真的?！?/p>

“好吧，但是我不信?！?/p>

“你會改主意的，今晚信道見。”

許多絕密信息都是通過大腦芯片的量子通信完成的。只是伍德不肯和軍方建立量子加密通信，也不肯去防衛(wèi)部，逼得他們親自來，才鬧出今天這么大動靜。

我好不容易才熬到晚上，左等右等，快半夜了還沒消息。我忍不住先發(fā)給伍德：“您再不說我就要睡了?！?/p>

“就是要充分引起你的好奇心我才說?！?/p>

“我已經(jīng)被好奇心折磨一整天了！”

“你見過麥積山的佛像嗎？迷霧給了我濕潤的眼睛，我卻用它看清世情。以宇宙之眼的名義?！?/p>

“您說什么？”

“江城子·密州出獵。”

詩詞都出來了，伍德沒瘋吧？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接著他又說：

“這項計劃是絕密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切記，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正式加入！間諜的腦電波技術可以讀取你聽到看到的一切，除了抽象的思維過程。獅盾計劃的一切信息我都告訴你了，剩下的事就是你自己來解密?！?/p>

“我盼著解開謎底，結(jié)果解出來是個更大的謎?！?/p>

“人生就像在江霧中漫步，近處清楚，遠處模糊，當你終于弄清了前方的一切，卻發(fā)現(xiàn)遠處更加迷蒙?！?/p>

“玄學！”

“人面識別：通過。眼角膜識別：通過。指紋驗證：通過。聲紋驗證：通過。量子信道口令：通過。

“歡迎您，西江月中校！”

西江月像往常一樣進入“同盟國共同防衛(wèi)部”。她發(fā)現(xiàn)這幾天部里有些異樣。近來沒什么重大戰(zhàn)役，人們卻突然忙碌起來。大腦芯片頻繁進行智能決策造成的頭暈普遍出現(xiàn)，全部量子計算機都已經(jīng)滿額使用，以往被冷落的天文學家突然成為座上客，大廳里到處是緊張地敲擊虛擬鍵盤或急匆匆走來走去的人。

奇怪的是，執(zhí)行任務的人多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通過新型同態(tài)加密處理海量數(shù)據(jù)（可用不可見），而且加密級別非常高——以前從未如此。她作為異籍人，也不能知道獅盾計劃的內(nèi)部信息。這一切，只有軍方高層和那幾個天文學家知道。她只是在零星的、欲言又止的談話中聽到了“獅盾計劃”這個詞。

她明確知道的是，有核彈被秘密運輸往某個地方。這是通過彈藥庫的線人知道的，參與運輸?shù)娜硕疾恢馈?/p>

“如果要對聯(lián)盟國用核武，可以直接用洲際導彈，何必運輸呢？”她想。

《江城子自述》：

“獅盾計劃是什么？”我想。

從謎面看，應該是暗語。畢竟伍德不是密碼學家。何況量子計算機已經(jīng)擊敗基于大數(shù)分解的舊密碼學體系，取而代之的是物理方法：量子加密通信。

但這幾句話似乎毫無關聯(lián)。這種謎最難的不是猜，是猜出來無法驗證。語言的模糊性和巨大聯(lián)想空間讓破譯者如墮云霧，難尋方向。

但聯(lián)想離不開文化。中國詩人說“明月”，不用解釋就能讓中國讀者想到鄉(xiāng)愁、團圓，外國人則不這么想。這就是“語碼”，在文化語境里使詞語有特定的引申義。麥積山和詩詞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也許，伍德把密碼埋在文化里，要我通過文化語境進行解讀？為什么詞牌名偏偏是“江城子”？是否與我直接有關？

不論如何，先收集數(shù)據(jù)。我于是搜尋麥積山的佛像與《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各種資料。

“都是矛盾的！”西江月想。

每天晚上，西江月都會以練瑜伽為名冥想，整理見聞。

1. 順風耳聽見是與戰(zhàn)爭無關的行動，但計劃成立以來卻加強了軍備。

2. 解封的天文臺頻繁開展觀測，同時解封的還有各地的火箭發(fā)射臺。

3. 指揮部出現(xiàn)厭戰(zhàn)情緒，卻加強了長期戰(zhàn)爭的準備。

4. 探得該計劃直接關系到大戰(zhàn)的結(jié)束，“計劃只能成功，否則一切都會失敗”。

“我得到了更多的情報，事情卻更加撲朔迷離。”她想。

她發(fā)出情報后，聯(lián)軍回復：“西施同志：信收到，繼續(xù)調(diào)查?！?/p>

她緩緩站起身，凝視窗外的江霧。夜霧很濃，燈都帶著很大的光暈，仿佛披上了一層朦朧多彩的紗衣，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景象：雪白的書頁，黑色的炮彈，土黃色的塵埃，紅色的血……

一切都若隱若現(xiàn)，但總是無法看清；一切都近在咫尺，但總是無法企及。

“西施”，一個讓盟軍膽寒的人，每天公然進出同盟國防衛(wèi)部，探聽甚至指揮盟軍的行動。這名字的所有者，早已練成了冷靜、干練的作風。在以機器為主要勞力的時代，這些品質(zhì)被認為是高貴的象征。說一個人像機器，完全是對其可靠、高效的贊許。

為什么用“西施”做代號？密碼的特性在于：說是什么，就不是什么。同樣的姓氏、性別、間諜身份，都太明顯，所以反而不是。盟軍認為，真正的“西施”也許是個白人男子。這就是計中計。

即使如此，她執(zhí)行任務時，總有可能暴露。就像今天，她故意當著攝像頭（背后是監(jiān)擊機）說出對伍德等天文學家有利的證據(jù)，防止他們被認定為間諜（雖是為了便于套出獅盾計劃的情報），盟軍只有她這樣幫他們。她想，監(jiān)擊機一定把她的可疑率提高了，接下來她必須做些更“盟軍”的事。

以坦然的外表、幽深的內(nèi)心、不動聲色的話語、滴水不漏的行動，搓過了驚心動魄的每一天：這就是她的“常規(guī)生活”。

《江城子自述》：

我終于解開了密信……按照指引，我找到了獅盾計劃的執(zhí)行地——一個戈壁灘上的火箭發(fā)射臺。

亙古不變的月亮冷看著廣袤的大地，只有我這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靠近發(fā)射臺長長的影子。

此前已有人來過。他們修復了發(fā)射中心，但出于某種原因沒有修室內(nèi)攝像頭。

我以為計劃參與者會在這里合作完成任務，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發(fā)射中心只有我一人。

但我還是做好了準備工作，檢查了火箭里嶄新的“獅盾號”氫彈，一切都整裝待發(fā)。

“倒計時三十分鐘！”我宣布。

聲音在巨大的指揮室里回蕩。

這時，門開了，走進來的是西江月。

我一時茫然，說不出話。

“伍德教授……被擊斃了?！彼f。

“什么？！”

《揭秘第X次世界大戰(zhàn)：高層對話》：

盟：我們核查了，你們說的是真的。公開此事會讓全人類陷入混亂，我們提議，嚴守秘密。

聯(lián)：同意。這件事會消解戰(zhàn)爭的意義，但如果就此?；?，無法收復失地是雙方都不能接受的。所以要克制沖突，僅限高層知道此事。

盟：起用的天文學家一定會知道，他們會不遺余力地反對戰(zhàn)爭。

聯(lián)：我們不怕，戰(zhàn)爭不是我們挑起的。

盟：現(xiàn)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我們會保持警惕，你們也別趁這個機會安置間諜。監(jiān)擊機永不犯錯！

聯(lián)：你們會把他們都干掉嗎？

盟：那是監(jiān)擊機的事，與你我無關。

《江城子自述》：

西江月用量子加密通信告訴我：“監(jiān)擊機、戰(zhàn)爭機被廣泛運用，就是因為機械理性符合戰(zhàn)爭的邏輯。在零和博弈中，機械理性的策略就是殘酷無情，只以己方的勝利和對方的失敗為目的，哪怕雙方因此兩敗俱傷。一旦異籍人或與盟軍不合作的人掌握內(nèi)部信息，監(jiān)擊機就把可疑率提高到30%；當他們在盟軍中工作，可疑率是60%；如果有對盟軍不友好的舉動，比如反對進攻，那就是90%……機器只相信可疑率，而人類早已把判斷和處死間諜的權力交給了精確的機器。伍德參加了獅盾計劃，卻不讓你跟盟軍合作，這樣，你就不會被懷疑為間諜……”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guī)椭^他。他決定要參加反戰(zhàn)游行，預感自己在劫難逃，提前發(fā)密信給我：麥積山的佛像；以宇宙之眼的名義；迷霧給了我濕潤的眼睛，我卻用它看清世情；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我馬上破譯出來向組織報告。組織命令我馬上來協(xié)助你，我于是連夜坐無人機飛來了?！?/p>

“組織？”

“你回國的事，我們可以安排?！?/p>

我怔怔地看她，她又一次讓我感到陌生。

西江月突然說：“開啟發(fā)射程序吧?！?/p>

“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什么？”

“如果獅盾計劃成功了，人類都活了下來，但結(jié)果只是讓人類繼續(xù)在機械理性的陰云中自相殘殺，那有什么意義？人類還有希望嗎？”

“說說你是怎么解密的，你就明白了?！?/p>

我查閱了很多資料，發(fā)現(xiàn)前三者都和“眼”有關。佛像帶著慈悲而超脫的微笑，諦視人間所有的黑暗和苦難。人間數(shù)不清的苦難和謎團，總是濕潤我們的雙眼。這悲憫的眼睛，正是宇宙視角的眼睛，佛陀的眼睛。

從宇宙視角看，地球就是一粒塵埃，人類就是寄生在塵埃上的物種。人類的戰(zhàn)爭，比蝸牛兩角上的觸氏和蠻氏之爭還要渺小。

對《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常規(guī)解讀使我陷入歧途，需要用天文學的“學科語碼”，也就是宇宙視角重新審視：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廢棄的地方重新啟用），左牽黃，右擎蒼（地點在黃丘和蒼石之間），錦帽貂裘（溫度很低），千騎卷平岡（會合大部隊）。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眾人中一個年輕人會按下射虎按鈕）。

酒酣胸膽尚開張（獵戶座）。鬢（角上）微霜（星），又何妨?。ú槐凰绊懀┏止?jié)（多級火箭）云中（穿越大氣層），何日遣馮唐？（一個不得志的人復出）會挽雕弓如滿月（大殺傷力)，西北望，射天狼。（用裝載核彈的火箭消滅來自獵戶座的那顆星！）

我設法觀測，發(fā)現(xiàn)在獵戶座的一角，果然有一顆小行星正向地球飛來。

我明白了：我就是那個獵手，在秘密的地方（密州）完成射虎計劃?！蔼{盾計劃”，即防御小行星撞擊計劃。發(fā)射核彈在小行星近處爆炸改變它的軌道，所以有攻擊性（獅）。一旦計劃失敗，戰(zhàn)爭必然結(jié)束——人類毀滅；如果成功，戰(zhàn)爭還會繼續(xù)。面對共同的危機，人類終于領悟“宇宙之眼”。由于支持天文學研究的聯(lián)盟國先發(fā)現(xiàn)小行星，而能最快打擊小行星的火箭發(fā)射地在同盟國，因此雙方必須合作。

“想不到，一切的謎背后，是云霧之上的天外世界，”我說，“人類總是自相殘殺，卻很少關心自己在宇宙中的渺小和脆弱。”

“但國家和民族還沒有消失，”西江月說，“具體人的悲歡離合，并非沒有意義。經(jīng)過解密，你應該明白，宇宙之眼的真諦，是對生命的關懷和悲憫。如果人類就此滅亡，是你想看到的嗎？”

我啟動了自動發(fā)射程序。

“此后再沒西江月的消息，”江城子院士對我說，“江城子破解‘江城子’，西江月破解‘西江月’，我們要破解的謎，終究是自己。這一切，也只有霧散后的現(xiàn)在，才能說出?！?/p>

“但是，為什么監(jiān)擊機要把參加獅盾計劃的人都擊斃呢？萬一計劃失敗……”我說。

“生態(tài)系統(tǒng)崩潰，人類滅絕。但網(wǎng)絡沒完全受損，機器還能生存……”

我愕然了。

“很多事物我們無法掌控，所以說人生無處不在霧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