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影評含劇透。
這部電影很可能和你預想的一樣無聊。是的,它幾乎集結了你能想象到的一切俗濫橋段:一個愣頭青英雄,因為一場MTV般的一見鐘情而踏上了自己的覺醒之路;一群呆頭鵝式的配角,嚴格地遵守腳本在該貢獻笑點的時候呆若木雞,該煽情的時候挺身反抗;一個堪稱愚蠢的、神經(jīng)質的反派角色,在全片中為了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不惜一次次將自己推上絕路;還有一對飽經(jīng)挫折但終成眷屬的男女主人公,負責用他們的深情擁吻補全電影的結局。
但且慢——先停留在片尾這個深情擁吻的鏡頭上。雖然我個人認為它的尷尬成分遠大于浪漫,但在它背后仍暗藏玄妙。它很難不讓我想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我沒有想到在燈光亮起,準備離場的時候,自己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張愛玲的這段描寫來。這個位置本來是給鮑德里亞,齊澤克或者東浩紀預留的,但我覺得把他們放在這里,反而顯得陳詞濫調(diào)了。盡管在電影中,瑞安·雷諾茲飾演的Guy反復戴上和取下眼鏡時呈現(xiàn)出的奇妙景觀足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如果《頭號玩家》《創(chuàng)戰(zhàn)紀》或者《黑客帝國》還不夠討論仿真、擬象、超真實之類的話題,多一部《失控玩家》也無濟于事。
讓我們再試著進一步發(fā)問:Guy在這部電影中究竟是誰?一個主人公,一個覺醒的楚門,或是一個救世主?你可以認為他拯救了游戲中的NPC伙伴們,同時也拯救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鍵盤和米莉,乍看之下,這并不矛盾,堪稱兩全其美;但問題在于,貫穿全片的線索——覺醒——稍加推敲之后便顯得格外令人生疑。Guy在整部電影中始終面對著兩種話語的拉扯:一種來自善良的米莉,無時無刻不在鼓勵Guy認識真正的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一種來自邪惡的老板,借游戲中的其它NPC之口言說,奉勸Guy繼續(xù)扮演好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否則的話,等待你的下場就是天罰)。
這兩種話語的根源是兩種凝視,而歸根結底,這兩種凝視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它們都是一種殖民主義的凝視。米莉希望Guy覺醒過來,為自己的命運而戰(zhàn)——管她的手段是苦口婆心也好,深情一吻也罷,她扮演的是一個啟蒙者的角色,希望教化一個可憐的賽博原始人;而那位邪惡老板,這么說吧,他對Guy先愛后恨的態(tài)度之轉變,很難不然人聯(lián)想到十九世紀初哥倫比亞的自由主義者彼得羅·費敏·德·瓦加斯(Pedro Fermin de Vargas)所擬的《平蠻策議》:
“欲擴張吾人之農(nóng)業(yè),必先使印第安人西班牙化。彼等之怠惰、愚昧以及對正常應付出之努力所持之漠然態(tài)度,令人思及彼 等乃源于一墮落之種族,且距其源頭愈遠愈形退化……唯今之計,應使印第安人與白人通婚,宣告彼等已無進貢與其他義務,再 發(fā)給私有土地,使之馴至滅種。”另外一個更簡明易懂的說法是:“只有死掉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p>
電影中采用一個通俗易懂的譬喻來形容NPC與玩家的關系:人與造物主。但事實上,這個譬喻不對。換作講述真人玩家進入賽博空間的《頭號玩家》,或者講述游戲主人公自身故事的《無敵破壞王》,它或許是成立的;但問題在于,Guy并不是《最后生還者2》中的喬爾或者《生化危機2》中的武器店老板。這些角色的生死,命運,甚至一舉一動都能輕易牽動玩家的神經(jīng),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jīng)被賦予了豐滿的故事,一個稱職的、沉浸的玩家會主動將其視為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喬爾在臨死前意識到自己的死是一個更高維度上的編劇刻意為之,他該如何詛咒這個心理變態(tài)的造物主。
而Guy,一個大型沙盒游戲中的銀行柜員,幾乎不會讓玩家產(chǎn)生這樣的共鳴。他們更不是《西部世界》中那些供人取樂、具有實體的仿生人(與電子游戲相比,他們能提供真正的沉浸式體驗),在賽博空間內(nèi),他們——它們是一些無言的布景,一種用來強調(diào)真實性的景觀,其存在本質上與一根路燈桿或者一個垃圾箱沒什么區(qū)別。如果你在工作的時候不會注意到默默在你身后掃地的保潔員,你當然也不會在玩游戲的時候看到它們。玩家很難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在它們的身上,因為果真這么做的話,游戲的初衷就會被扭曲。我從前在玩《暗黑破壞神2》的時候,就會反復試圖營救那些陷落在哈洛加斯山上的野蠻人戰(zhàn)士,只因為他們孤立無援的模樣實在是讓人可憐:這么做對于游戲的終極目的——殺死巴爾——來說是很愚蠢的,毫無收益可言,游戲也從未采取任何措施(比如發(fā)布任務)來鼓勵玩家這么做。除了將幾個小時浪費在和這些可憐的NPC一起走來走去之外,這行為堪稱毫無意義,游戲的設計者恐怕也很難想到真的會有多愁善感的可憐蟲會去做這種徒勞的嘗試。
這些野蠻人永遠是沉默無聲的,但Guy不同。因為被電影賦予了自己的視角(這又是一重暗含的殖民話語),他的覺醒早在與米莉相遇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一過程始于對“我是誰”的追問,而讓追問最終變成信念的絕對不僅僅是米莉的引導。這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jié):在堆放視頻的倉庫中,Guy聽到了倉庫主人(一個玩家)在現(xiàn)實世界中和他老媽的激情對話。這種設計同樣在《西部世界》中出現(xiàn)過,它的真實目的是敦促主人公意識到自己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更真實的世界,而他必須通過自己掌握的只言片語、蛛絲馬跡來推斷那個世界真實的樣貌。對于觀眾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笑點;而對于全體NPC來說,這無異于一部《海國圖志》。
經(jīng)由這一系列成長,Guy變成了一個出現(xiàn)在烏托邦中的攪局者,一個真正的恐怖分子,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甚至,一個先知。為了讓這部電影的格局更加宏大,Guy緊接著就被賦予了遠超其能力范圍的使命:那就是拯救自己,同時拯救全體NPC。
我們終于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當Guy試圖拯救所有人時,他在試圖拯救誰?一根路燈桿有了自由意志之后,為什么會試圖去拯救自己腳下的垃圾桶和地磚?電影通過設定給出的答案是:這些NPC都是基于創(chuàng)造者開發(fā)的一個特殊代碼誕生的,它們有著自我思考、自我更新的能力,也就是說,它們都是內(nèi)含覺醒潛力的人工智能。這樣,就像是把人類和昆蟲區(qū)分開來一樣,我們就首先指認了一個新的族群。而因為自主思考或自由意志的誕生,“它們”就變成了“他們”。但這個過程還沒有就此結束。Guy仍舊有另一種選擇,不是嗎?難道他不可以作為一個孤獨的覺醒者,在自由城中橫行霸道,過上和真人玩家一樣狂野而刺激的生活?為什么當他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朋友時,眼神中會透露出一絲毫無必要的憐憫?究竟是什么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并非僅僅屬于自己,他的命運與其他NPC緊密相連?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給出的答案是:語言。在游戲的世界中,NPC們所說的語言并不是英語。雖然在功效上,它的能指和所指都與英語完全相同,但事實上,那是NPC語。那些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言語(“你看到我的貓了嗎?”或者“早安,小魚”)并不是NPC之間交流的工具,因為交流原本就毫無意義。它們只不過是一種聲響裝置,其目的同樣是為了讓玩家感受所謂的真實性。Guy覺醒之后,在咖啡店的對話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曾經(jīng)使用過的這種語言之荒謬與屈辱,他意識到這些瑣碎的對話是一種奴隸胸前的烙印,自由城中每個還在使用這種語言的NPC都是過去的自己。盡管電影沒有仔細刻畫其它的NPC是如何接受覺醒并加入Guy的革命陣營的,但我們可以想象的是,在未上演的說服過程中,一種新的語言代替了舊的語言。盡管其態(tài)度是好萊塢一貫的曖昧與和稀泥(“去掌控你自己的生活吧!”而非“世界要被摧毀了,同志們,聯(lián)合起來!”),但改變確鑿無疑地發(fā)生了。如果這還不足以讓你產(chǎn)生聯(lián)想,請再次注意:為電影掀起高潮的是一場大罷工。對于中國人來說,這個詞語很容易喚起神圣的歷史記憶:救亡圖存。再進一步:民族主義。
事實上,在《失控玩家》層層堆疊的動作、爆炸和炫目特效背后,我們真正目睹的是一次民族意識的覺醒,以及這個民族的誕生與奮斗。如果剝?nèi)ツ切┳玖拥男c不談,這本該是一個極其悲壯的故事。讓我深感不可思議的正是,這個極其復古的主題居然會以此種形式登場。這種吊詭的感覺就像是在影院里看了一場賽博朋克版的《賽德克·巴萊》,其中穿插著俗爛無比又總會令人會心一笑的玩梗、行話、彩蛋(如果你不喜歡這個故事,你至少可以為其中對科樂美的暗諷擊節(jié)叫好)。
這部合家歡電影給我們奉上的是一個Happy Ending:除了邪惡的老板和幾臺服務器之外,沒人真正受到傷害。Guy和他的NPC(現(xiàn)在或許該稱作族人)們幸??鞓返厣钤谝粋€天堂島中,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如同香港成就了白流蘇和范柳原,泰坦尼克號的沉沒成就了杰克和露絲的曠世之戀,《關山飛渡》中印第安人們的前赴后繼成就了林哥小子和達拉斯的遠走高飛,這場浩大革命帶來的是笨拙的求愛、后知后覺以及有情人終成眷屬。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甜膩的結局擴展了影片的解讀空間,讓它比我預計得有趣得多,但我也同樣不得不懷疑,Guy和他的族人們在那座島上是否能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別的不說,當另一個世界里的玩家們(盡管是抱著友好的態(tài)度來進行參觀)闖進天堂島中窺探他們的生活時,他們究竟要怎么忍受這日復一日的叨擾,永遠保持熱情好客。如果非要這么推想下去,只好再看一遍《西部世界》了。
作者簡介:鐘天意,作家,獨立書評人。尼古丁中毒的狼人學家。